剑锋上的最后一滴血珠坠入泥泞,无声无息。
黄羿还剑入鞘,动作略显滞涩。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先前肆虐的狂笑与哭嚎皆己湮灭,只剩下几声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啜泣,从幸存的村民喉咙里挤出。
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劫后余生的面孔,也没有理会那试图叫住他的、颤抖的感谢声。
他只是默默地从一具匍匐的乱兵尸体旁走过,靴子避开漫溢的暗红,重新踏上了那条通往东北方向的、泥泞不堪的官道。
仿佛只是拂去了一株沾染衣袍的苍耳,微不足道。
然而,空气中那浓重的铁锈味与更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却纠缠不休地钻入鼻腔,提醒着他方才那短暂而暴烈的干预,与这广袤天地间的苦难相比,是何其渺小。
他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将身后的血腥与感激一同甩脱。
父亲的身影在前方,在那传说中的狼虎谷,而他正行走在父亲曾经纵横驰骋,最终又兵败身死的土地上。
越往东北,地势渐趋平缓,属于泰山的巍峨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丘陵与旷野。
时节己是晚春,若在承平之年,眼前本该是阡陌纵横,麦浪初成,桑麻蔚然的景象。
但如今,目光所及,唯有劫后余生般的死寂与荒凉。
官道像一条重病之人身上溃烂的伤口,泥泞不堪,车辙印、马蹄坑、杂乱的脚印被连日阴雨浸泡得深可见底,又凝固成扭曲丑陋的形态。
道旁,野草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生机,蓟草、蒿类、茅草疯狂滋长,高可没人,形成一片片灰绿色、波浪起伏的荒芜之海,吞噬着曾经良田的界限。
几株幸存的野花在其中挣扎着开放,颜色黯淡,如同祭奠的纸幡。
溪流浑浊,泛着土黄,甚至在某些河湾处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铁锈色。
河岸被冲刷得坍塌狼藉,露出盘结的树根和破碎的瓦砾。
偶尔能看到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动物尸体卡在乱木中,蝇虫嗡嗡萦绕。
林木稀疏之处,留下大片被砍伐后的树桩,白生生的断面如同骨茬,诉说着军队过境对资源的无尽榨取。
许多树干上留着深刻的刀斧痕,或是焦黑的火燎印记,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疤痕。
异常的寂静笼罩着西野。
并非无声,风过荒草发出呜呜的低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乌鸦沙哑的啼叫,更反衬出这天地间生机凋敝的死寂。
罕闻鸟鸣,绝无犬吠,更听不到记忆中那象征太平的耕牛哞叫与孩童嬉闹。
废弃的村落如同散落在荒原上的骷髅。
土坯墙体大多倾颓,茅草屋顶坍塌,露出内部朽坏的房梁。
破碎的陶瓮、散乱的草席、翻倒的纺车半掩在尘土和雨水带来的淤泥中。
灶台冰冷,积满灰烬。
一些残存的墙壁上,模糊的标语口号与兵卒留下的粗鄙涂鸦交织在一起,构成荒诞而刺目的图案。
稍具规模的驿站或地方豪强修筑的堡坞,境况更惨。
几乎都有过猛烈火攻的痕迹,焦黑的木料与熏黑的断壁残垣顽强矗立,指向阴霾的天空。
锈蚀断裂的兵刃、破损的旌旗碎片、散落的箭簇,掺杂在瓦砾与灰烬之中,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争夺与杀戮。
官道上几乎不见正常的行旅。
黄羿走了大半日,只遇上几拨蹒跚前行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梦游般拖家带口,向着未知的方向挪移。
一个妇人怀中的婴儿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很快便被身旁老者的剧烈咳嗽声淹没。
他们看到独行的黄羿,尤其是他背上那显眼的剑柄时,眼中会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恐,慌忙避让到路边,首至他走远才敢重新上路。
他也遇到了几个眼神凶狠、携着兵刃的汉子,像是溃散的兵卒又像是落草的匪类。
双方远远对视,彼此警惕地评估着。
对方或许看他年轻,但那份沉静的气度与行走间隐隐透出的练家子痕迹让他们最终没有贸然上前,只是目送着他穿过这片无人管辖的灰色地带。
一座路边的土地庙,小半己然坍塌。
泥塑的神像头颅滚落在地,沾满泥污,脸上的慈悲笑容被砸得粉碎。
残存的香案上,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几片枯叶。
在一些地势略高的开阔地或道路转折处,土地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深暗的、不自然的紫褐色,与周围的土质截然不同,仿佛被巨量的鲜血反复浸染、干涸、再浸染。
破碎的白色骨殖(人骨与马骨难以分辨)半掩在泥泞中,被野兽和鸟鸦啃噬得支离破碎,残缺的颅骨空洞地望着天空,雨水积蓄在眼窝里,倒映着铅灰色的云。
锈蚀的断枪、折戟、裂矢如同某种恶性的金属菌类,从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生长出来。
在一处背风的低洼地,黄羿远远便嗅到了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那是任何经历过战场的人都无法忘记的、死亡大规模发酵后的气味。
他绕开几步,看到一个新旧泥土混杂的巨大土堆——一个草草掩埋的万人坑。
即使覆上了土,仍无法完全压制那可怕的气味,蝇虫如同乌云般在其上盘旋,发出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嗡声,仿佛是无数亡魂的絮语。
黄羿的胃部一阵抽搐,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那枚贴身藏着的“天补平均”铜钱,此刻冰凉地贴着他的胸膛,像一块寒冰,灼烧着他的皮肤。
理想?
这就是用理想铺就的道路终点吗?
他沉默地走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冷静的镜片,将沿途的一切景象——荒芜的田、浑浊的水、焚毁的屋、散落的骨、麻木的人——一丝不差地摄入,刻印。
没有惊呼,没有叹息,甚至脸上都看不出多少波澜。
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极致的压抑,以及那握着剑柄的手,时而松开,时而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父亲的形象,在那遥远的、关于野菊花和豪迈笑声的记忆,与眼前这片血沃的焦土之间,剧烈地摇摆着,模糊着。
这条路,每向前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伤口上,踩在无数无名者的尸骨上。
它通向狼虎谷,通向父亲的遗骸,更通向一个王朝倾塌时,最真实、最残酷、也最令人绝望的真相深处。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愈发低沉,仿佛要压垮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
风中带来的寒意更重了,混合着无处不在的腐败与死亡的气息。
前方,道路拐向一片更为荒凉的开阔地,视野尽头,隐约可见一道低矮破败的土墙轮廓,像是一条死去的巨虫,匍匐在地平线上。
那或许是一个被彻底废弃的城镇。
黄羿拉了拉头上的斗笠,遮住愈发密集的冰冷雨丝,步伐稳定地,向着那片更深沉的废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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