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青石板上积起浅浅的水洼,倒映着“墟川渡”屋檐下那盏孤灯昏黄的光。
沈墨送走林晚后,并未立刻回到案前。
他立在窗边,听着雨水敲打茑萝叶片的细碎声响,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枚“争吵的残响”晶体传来的、矛盾的情感余温。
那种深藏于痛苦核心的温柔,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
他守护此地百年,自认窥尽人心执念,此刻却感到一丝陌生的困惑。
雨势渐歇时,门再次被推开。
来人是一位年轻男子,衣着考究,米色风衣纤尘不染,与这老旧的店铺格格不入。
他面容英俊,眼底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像一幅被反复修改后失去神采的画。
“这里,当真能典当记忆?”
他开口,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倦怠。
沈墨转身,目光掠过他一丝不苟的衣领,落在他空洞的眼眸上。
“墟川渡,只渡记忆,不渡财物。”
他示意对方坐下,“阁下想遗忘什么?”
男子依言坐下,双手平放膝上,姿态标准得近乎刻板。
他叫陈卓,一家知名律所的年轻合伙人。
他想遗忘的,是一段持续三年、最终无疾而终的恋情。
“没有背叛,没有争吵,只是……结束了。”
陈卓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份案卷摘要,“那些记忆还在,但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场旧电影,色彩褪尽,声音模糊,只剩下……无用的存在感。”
他描述着初遇时的咖啡馆,她耳后淡淡的香水味,一起看过的午夜场电影,她笑时眼睫颤动的弧度。
词汇精准,细节完备,唯独没有情感。
沈墨静静听着。
他能“看”到,那些记忆轨迹在陈卓脑中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失温的灰白色,如同被抽干血液的标本,完整,却毫无生机。
它们不再带来痛苦,也不再带来欢愉,只是作为一种无效信息,占据着思维的存储空间。
“遗忘,有时并非为了逃避痛苦,而是为了清空冗余,提升效率。”
陈卓抬眼看向沈墨,眼神冷静得像在评估一项方案的可行性,“我需要更高效的状态。”
沈墨未置可否,只依言抬手。
指尖光晕流转,点向陈卓眉心。
抽取的过程异常顺畅。
那些庞大而细碎的恋爱记忆,如同被无形之手整理打包,迅速剥离、抽离。
它们没有凝结成尖锐或沉重的形态,只是在沈墨指尖,化作了一张陈旧、边缘微微卷曲的淡粉色电影票根。
票根上的字迹己然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日期,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的那场电影。
只是那粉色褪得厉害,透着一股年华老去的苍白与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尘。
“褪色的票根。”
沈墨轻声命名,将其递过。
陈卓接过票根,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质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低头凝视片刻,眼中那片沉积的疲惫迷雾,似乎真的开始消散。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肩线松弛下来,那是一种卸下无用负载后的轻松。
“效率提高了。”
他将票根递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风衣,动作恢复了精英人士的利落,“多谢。”
他离开得干脆利落,步伐比来时轻快许多,很快融入门外尚未散尽的雨雾中。
沈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目光回落至掌心那张轻飘飘的票根。
他能感受到这张票根所承载的情感质地——并非痛苦,也非悲伤,而是一种更接近 “虚无” 的东西。
是热情燃尽后冰冷的灰烬,是色彩剥离后纯粹的空无。
这种遗忘,更像是一种对情感功能的主动阉割,一种趋向绝对理性的自我格式化。
他将这张“褪色的票根”安置在多宝格一个空置的小格中。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与旁边那枚内部封存着矛盾雷霆的“争吵的残响”晶体,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一个是为逃避尖锐的痛苦。
一个是为摆脱绵长的虚无。
沈墨走回窗边,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涟漪。
生机勃勃的雨景,与店内这些被遗弃的、静止的“过去”,仿佛两个泾渭分明又彼此窥视的世界。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窗棂上轻叩。
林晚记忆中那丝不合时宜的温柔。
陈卓记忆里这彻头彻尾的情感虚无。
这些细微却深刻的差别,如同水滴石穿,在他沉寂百年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开始意识到,“渡人忘忧”西字之下,掩藏着的人心复杂,远非他过往所认知的那般简单。
他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单独放置的“争吵的残响”上。
暗灰色外壳下,那一丝微弱却执拗的金色光芒,似乎在无声地呐喊。
或许,他该更仔细地……听一听。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的种子,在他恪守规则的心田间,悄然落下了根。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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