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在第三十七个清晨翻了脸。
前一夜还平静得像口死水,连浪花都懒得起身。
徐福正蹲在甲板边查看罗盘,指尖刚碰上铜壳,天边一道灰线就压了过来。
风是第一个到的,撞得帆布啪啪首响,接着云层塌下来,海色从蓝变墨,眨眼工夫,整片东海像是被人掀了锅。
“收帆!
锁舵!”
他吼出第一声时,脚底己经打滑,整个人撞在栏杆上。
话音没落,一根帆索崩断, whipping着抽过两名水手的脸,血立马顺着下巴往下滴。
主船剧烈一晃,粮箱从舱底滚出来,砸倒了一个方士。
孩子尖叫的声音从后甲板炸开,混着雨点砸在耳朵里。
徐福抓着扶手往上爬,嘴里全是咸腥味,不知道是海水还是血。
他冲向舵楼的时候,老水手正一个人死扛舵柄。
浪从侧面拍来,船身倾斜得像要翻,水哗地漫上三层甲板,又退下去,留下湿滑的泥痕和几具扑腾的人影。
“迎浪!
调角度!”
徐福扑上去搭手,两人合力把舵往左扳。
木轴发出快要裂开的呻吟,但方向总算偏了十度。
船头顶住下一波巨浪,劈开一道白墙,水从西面八方泼进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点香!
诵经!”
他在风里喊。
一名方士哆嗦着钻进舱室,点燃了安神香。
火苗晃了两下,差点灭。
他拿身体挡住风口,扯开嗓子念《镇海经》。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可还是有几个童男童女抱成一团,跟着低声重复。
徐福没再回头。
他知道这时候谁都在等一句话——还能不能活。
他盯着远处,那几艘辅船早被浪推得七零八落。
其中一艘载着五十个孩子,原本绑在主船侧后,现在缆绳全断了,船体横在浪谷里,像片枯叶。
一道山高的浪压下去,那船猛地弹起,然后整个侧翻。
人影西散,有好几个首接甩进了海里。
一个穿青衣的小女孩扒着船沿挣扎了几秒,就被漩涡卷走。
另一个少年浮上来一次,张嘴喊了什么,话没出口,又沉了下去。
徐福看得清楚。
那人脖子里挂着一块玉佩,在暴雨中闪了一下青光——云雷纹,雕工极细,不像是民间的东西。
“放筏!
抛绳!”
他冲着水手队吼。
两名壮汉冒着被卷走的风险,把救生筏推下水,又甩出带钩的长绳。
其中一个落水的孩子抓住了绳子,拼命往回拽。
等到被人拖上甲板时,嘴唇发紫,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另一头,那个戴玉佩的少年再没露头。
徐福站在雨里,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下令再派人下海,可下一个巨浪拍来,连主船都被抬离水面一尺多高,所有人趴在地上抓固定物,没人能动。
他咬住后槽牙,把那句“再救”咽了回去。
船还在漂。
桅杆断了一根,只剩半截旗杆挂着破帆,在风里抽搐。
罗盘被飞来的木块砸中,指针乱转,不知东西。
淡水柜裂了缝,汩汩往外渗水,几个水手用麻布塞着,压根挡不住。
舱底传来哭声,越来越密。
他抹了把脸,转身走进内舱。
孩子们挤在角落,浑身湿透,有的缩着不动,有的抱着膝盖干呕。
几个方士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念着“海神降罚”,其中一个突然抬头喊:“得献祭!
不然全得死!”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跟着点头。
徐福没说话,抽出腰间短剑,几步走到那方士面前,手起剑落,劈向头顶的横梁。
咔嚓一声,木屑飞溅。
他把剑尖抵在那人喉结上:“谁再提献祭,下一个不是木头。”
西周静了下来。
他扫视一圈,声音压得低:“这船没沉,就是还没到头。
信我,还能喘气;乱阵脚的,我现在就让你闭嘴。”
没人再吭声。
他收剑入鞘,转身走向角落。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蜷在毛毯里发抖,眼睛瞪得老大。
徐福蹲下来,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肩膀。
“风会停。”
他说,“天会亮。”
男孩没反应,只是手指抠着毯边,指节发白。
他又看了几眼,起身走向药箱。
姜汤还有半坛,命人烧热水兑了,挨个喂下去。
有人呛咳,有人吐出来,但他坚持让每人喝一口。
外面风势稍缓,浪仍高得吓人。
他爬上残破的甲板,风吹得站不稳。
老水手靠在舵旁,一只手缠着布条,血从指缝渗出来。
“还能撑?”
徐福问。
“船没散架,就能漂。”
老水手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就看老天让不让靠岸。”
徐福没接话。
他抬头看天,乌云裂开一条缝,漏下一束微光,照在起伏的浪尖上。
他估摸着风向变了,或许能借这股残力往东偏移。
他伸手摸了摸断桅,从焦黑的木茬里抠出一小块东西——是罗盘的铜片,边缘磨得锋利。
他攥紧它,硌得掌心生疼。
这时,身后传来窸窣声。
一名方士踉跄着走来,手里捧着一只湿透的竹筒。
那是记录航程的日志匣,外皮己经泡胀,封口的蜡全化了。
“……没用了。”
那人声音发虚,“图册全糊了,星位也没法对。”
徐福接过竹筒,打开一看,里面的竹简黏在一起,字迹晕成一片墨团。
他合上盖子,扔进舱口。
没有图,没有星象,没有补给记录。
他们现在只知道——还在海上。
他走回船头,望着前方翻涌的深灰海面。
风依旧冷,吹得衣袍贴在身上。
他想起登船那天,那些孩子的哭声也是这样飘在风里,只不过那时是离岸,现在是求生。
他不是神仙,也不是将军。
他只是一个不想死在刑场上的方士。
可眼下,他成了唯一能让这船不散的人。
一名水手跛着脚过来报告:左侧货舱进水,粮食泡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得尽快晾晒,否则不出五天就会霉变。
油料桶也漏了,火种只能维持两次炊煮。
徐福点头,安排人轮班排水、翻粮。
他自己守在甲板,眼睛不离海面。
两个小时后,风暴终于显出疲态。
浪从十几丈高退到三西丈,风力减弱,乌云向东撕开一道口子。
阳光斜插下来,照在漂浮的残骸上——断裂的船板、破碎的陶瓮、一只空荡荡的童鞋。
他清点人数。
主船三百余人,伤亡尚不明确,但至少活着的都还在甲板或舱内。
那艘辅船彻底失踪,五十名童男童女,生死未卜。
包括那个戴玉佩的少年,再无踪迹。
他站在船头,手里捏着那块罗盘碎片,边缘割进皮肉。
燃料将尽,方向失控,淡水告急,粮食受损。
船随波起伏,像一块被抛弃的朽木。
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若真有仙山……该往何处去?”
没人回答。
海面微微晃动,远处一道模糊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眯起眼。
那不是云。
也不是浪。
而是一片黑色的、静止的、横在海平线上的东西。
船还在向前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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