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赏赐了一个低等宫女的消息,像滴入热油的冷水,在寿康宫不起眼的角落里小小地炸开了一圈涟漪。
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落在锦书身上。
原本对她视而不见的宫人,此刻也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有试图攀交的,言语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有暗中排挤的,将更脏更累的活计推给她,或是在她经过时,故意提高音量说些含沙射影的酸话。
“哟,这不是得了娘娘青眼的那位吗?
怎么还干这些粗活?”
“麻雀飞上枝头,那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格承住福分。”
锦书对此一概置之不理。
她依旧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对那玉镯也并未格外珍视,只是寻常地戴着,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赏赐。
她将那些明枪暗箭都当作是磨刀石,打磨着自己的耐性与隐忍。
她知道,太后在观察她。
观察她是否得意忘形,是否不堪压力,是否……可用。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负责伺候太后梳头的二等宫女春桃,失手打碎了太后颇为喜爱的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
那簪子做工精巧,是内府监的贡品,价值不菲。
春桃当场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太后当时并未发作,只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了句“毛手毛脚”,便让她退下了。
但整个寿康宫的气氛却骤然紧绷起来。
谁都知道,太后越是平静,后果可能越是严重。
果然,午后,太后身边那位姓崔的老宫人便来到了下人房中。
“春桃姑娘病了,需要静养。”
崔嬷嬷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屋内每一个宫女的脸,“娘娘跟前不能缺人伺候。
你们谁,觉得自己手稳心细,能顶了这梳头的差事?”
屋内一片寂静。
谁都知道这是个机会,但更是个火坑。
梳头看似简单,实则最是亲净,也最是危险。
手法、力道、甚至梳子的选择,稍有差池,惹了太后不悦,下场只怕比春桃更惨。
更何况,谁又能保证,春桃的“失手”背后,没有别的缘故?
锦书站在人群后方,垂着头,却能感受到崔嬷嬷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
她心念电转。
这是一个考验,一个极其危险的考验。
成功了,或许能更进一步;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她想起佛堂外听到的那段对话,想起太后那审视的目光,想起自己踏入这深宫的目的。
退缩,则永无出头之日。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或惊诧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清晰而平稳:“奴婢愿意一试。”
崔嬷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
叫什么名字?”
“奴婢锦书。”
“好。”
崔嬷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跟我来。”
梳头并非锦书所长,但她有一项旁人不及的优势——观察入微。
这些日子在寿康宫当差,她早己留意过太后发髻的样式、常用的头油香气、乃至发质的疏密。
更重要的是,她懂得如何收敛自己的一切气息,让自己变成一个沉默而精准的工具。
第一次为太后梳头,她的手很稳。
象牙梳齿穿过丰厚的发丝,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她选择了太后平日最常用的桂花头油,分量也拿捏得极准,香气馥郁却不甜腻。
她全程屏息凝神,目光只专注于手中的发丝,不敢有丝毫逾越。
铜镜中,太后闭目养神,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梳妆完毕,太后对着镜子照了照,未置一词,只挥了挥手。
锦书躬身退下,后背己然沁出一层薄汗。
此后数日,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每一次梳头,都耗费极大的心神。
她不断回想太后的每一个细微反应,调整自己的手法。
她甚至私下里用自己有限的月钱,托关系好的小太监弄来一些废弃的假发,反复练习各种发髻的梳理。
渐渐地,太后偶尔会在梳头时问上一两句话。
“进宫前,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回娘娘,奴婢家中清贫,平日做些女红,帮衬家务。”
锦书回答得谨慎而真实,却隐去了不该提及的部分。
“嗯,是个懂事的孩子。”
太后语气温和,“这手法,倒是比春桃还稳当些。”
“娘娘谬赞,奴婢笨拙,只求尽心尽力,不敢与春桃姐姐相比。”
太后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掠过:“不骄不躁,很好。”
又过了些时日,崔嬷嬷私下里找到她,递给她一个小巧的锦盒。
“娘娘赏你的。
说你伺候得用心。”
锦书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镶珍珠的耳坠,珍珠虽不大,但圆润光泽,价值远胜之前的玉镯。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谢恩,而是抬起头,看向崔嬷嬷,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安:“嬷嬷,奴婢惶恐。
奴婢只是尽了本分,当不起如此厚赏。
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或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将“吩咐”二字咬得极轻,带着试探。
崔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面上却仍是严肃:“娘娘赏你,便是你当得起。
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该问的,别问。”
“是,奴婢明白了。”
锦书低下头,握紧了锦盒。
她知道,自己似乎又通过了一次试探。
这对耳坠,是奖励,也是更进一步的信物。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外院打杂的宫女,她开始接触到寿康宫更核心的区域,听到一些更隐秘的谈话碎片。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关于前朝后宫、关于皇帝、关于各方势力的信息,将它们一点点拼凑起来。
她知道了皇帝并非太后亲生,母子间早有嫌隙;知道了皇帝近来颇为宠幸一位姓林的昭仪,甚至为了她,驳回了太后娘家的一桩请封;知道了前朝以丞相为首的一批老臣,对太后垂帘听政多年颇有微词……她将这些信息牢牢刻在心底,表面却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沉默宫女。
首到有一天,太后在梳头时,状似无意地提起:“过几日宫宴,皇上也要来。
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你眼神好,到时候就在哀家身边伺候着,帮哀家多留意着些。”
锦书的心猛地一跳。
宫宴,皇帝,太后身边伺候。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是平稳的:“是,奴婢遵命。”
她知道,那把名为“锦书”的刀,即将被正式推出鞘,指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而握刀的人,正透过铜镜,审视着刀锋的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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