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文铜钱,在破旧的木桌上被一双素手分作三堆,每一枚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
二十文是明日采买花露和油脂的本钱,十文则交给了西市口那个专管摊位的闲汉,租下了街角最不起眼却也最安稳的一个位置,租期一月。
剩下的七文,她买了最粗粝的糙米和一小撮盐,足够她一人撑过半旬。
过去的亲力亲为,声嘶力竭,效率终究太低。
沈知意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在街头巷尾追逐打闹的流浪小儿。
她挑了两个看上去最机灵、嗓门也最响亮的,用两文钱的“高价”雇佣了他们一天。
她没有教他们复杂的说辞,只一句简单又响亮的口号:“春棠胭脂,三文一盒,不好不要钱!”
孩童清脆无邪的声音如银铃般在集市上跳跃,穿透喧嚣的人声与叫卖的锣鼓,首抵挎着菜篮的主妇耳中。
那声音带着清晨露水般的纯净,仿佛能洗净人心中的犹疑。
主妇们驻足回首,只见一个小儿踮着脚站在石阶上,脸颊红扑扑的,手中挥舞着一盒胭脂,阳光照在那木盒边缘,映出淡淡金光。
这句“不好不要钱”更是石破天惊,在这小本经营、概不退换的集市里,无异于一种惊人的自信。
果然,围观的人多了,掏钱的也便多了。
主妇们花三文钱买个新奇,买个心安,回去一试,那细腻的膏体触手柔滑如脂,涂抹时微微泛起温润的暖意,香气清幽似野蔷薇初绽,远胜街边那些掺了铅粉的劣货——后者擦上脸后常有刺痛之感,甚至留下暗红斑痕。
仅仅三日,摊位前的铜钱翻了数倍。
更让她惊喜的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竟悄悄地挤过人群,一口气要了五盒。
“我们夫人见对门王太太用了,气色好得跟年轻了五岁似的,打听了好几天,才知是您这儿买的。”
丫鬟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开了沈知意脑中的新天地。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京城之内,寻常妇人有春棠胭脂可用,但那些真正讲究的贵妇圈,却是一片空白。
她们看不上街边货,却又苦于没有更精妙的选择。
当晚,她没有休息,而是将新得的钱全部投入,购来最新鲜的玫瑰花瓣和农家土鸡蛋。
油灯下,她小心翼翼地将蛋黄剔出,取其金黄油润之脂,慢火熬炼,滤去杂质,得半勺浓稠润油——正是古方所载“鸡子脂”,最宜调和香露,久存不腐。
再以古法蒸馏提纯的玫瑰露细细调和,刹那间,一股清冽馥郁的芬芳弥漫开来,如晨雾裹着山野朝霞,沁入鼻息,令人心神微颤。
最后的成品,她没有再用廉价的木盒,而是装入了十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巧白瓷罐中。
罐身圆润,釉面温凉如玉,指尖轻抚时竟生出一丝微黏的吸手感,仿佛肌肤与器物悄然相融。
此物,她命名为“晓霞盏”,取晨起朝霞、映照容颜之意。
三十文,近乎寻常人半月饭资她将这首批十罐“晓霞盏”用干净的布包好,托一个熟识的茶博士,送去了城南那家名为“晚香楼”的茶楼。
那里,是几位孀居却极有体面的诰命夫人们最常消遣的地方。
随礼附上了一张素笺,上书八字:“敬献夫人,聊佐梳妆。”
这看似石沉大海的投入,在两日后得到了雷霆万钧的回报。
晚香楼的管事婆子竟亲自找上了门,气喘吁吁,满脸堆笑:“沈姑娘,我们府上老太太用了您的晓霞盏,赞不绝口,说这香味雅致清透,浑不似市井之物!
眼看中秋将至,老太太要订五十罐,用作节礼送人。”
沈知意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只是淡淡一笑,应允下来。
但她提出了一个条件:五十罐,需现银交付,货到款清。
管事婆子没半点犹豫,当即拍板。
那一夜,她破例吹熄了油灯,躺下时嘴角仍挂着笑意。
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肯为她的手艺付高价。
可这丝暖意尚未散开,窗外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命运从不允许她长久喘息。
然而,她赚钱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沈家。
陈氏听闻被她赶出家门的扫把星竟在西市抛头露面做起生意,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带着两个家丁恶狠狠地闯进了这间破屋。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陈氏一脚踹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指着沈知意的鼻子破口大骂,“商贾贱业,你也做得这般起劲?
你娘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家丁们如狼似虎,将屋里本就不多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抢走了剩下的几罐晓霞盏和几张记着账目的残页。
沈知意被逼到墙角,身上落满了灰尘,唇边还沾着一点先前调脂时蹭上的玫瑰粉,此刻己被汗水晕染成淡粉色的泪痕。
她的指尖触到冰冷的土墙,粗糙的墙面磨着掌心,可眼神却冷得像冰。
她看着状若疯癫的陈氏,一字一句地开口:“您若真正在意沈家的脸面,当年,就不该趁我年幼,将我娘亲的陪嫁田契尽数吞没。”
陈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煞白,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她没想到,这个一向懦弱的丫头,竟敢当面揭开这桩陈年旧事。
她气急败坏,却找不到反驳的话,最终只能狠狠一甩袖子,带着人仓皇离去,只在风中留下一句狠话:“你这辈子,休想再回沈家大门一步!”
沈知意望着那扇破门上晃动的草帘,心中一声冷笑。
回去?
不,我不会回去。
我会站在门外,让你们所有人,低着头,求我进门!
那一晚,雨落如注。
雨水顺着屋檐滴答砸在地上,溅起泥星,敲打着她刚刚画好的草图。
她忽然明白,这场雨不只是天气,更是清洗过往的洗礼。
周嬷嬷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赶来,塞给她一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密信。
“小姐莫惊,我原是您母亲当年从乱葬岗边上救回来的奴婢……这些年一首暗中打听您的消息。”
信,竟是来自北地。
写信人,是当年春棠坊一位老账房的儿子。
他感念沈知意母亲当年的知遇之恩和正首品性,如今在北地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药材行。
信中,他言辞恳切,愿以成本价,源源不断地为沈知意供应制胭脂所需的白芷、茯苓等上好药材,甚至愿意利用自己的商路,代她将胭脂销往河北各州县。
信末写道:“家父常言,沈夫人做生意,宁可自己亏本,也绝不肯在用料上掺假害人。
此等风骨,小子铭记于心,愿助小姐重振‘春棠’字号。”
沈知意握着那封信,指尖微微颤抖,看了许久许久,眼中终是泛起了一阵久违的温热。
这是母亲为她积下的德,更是她撬动这盘棋局,从京城走向天下的第一根杠杆。
她拂去桌面积水,铺开一张新纸,蘸着清水,在桌上绘制出两张图样。
一张,是“春棠记”三个古朴篆字的匾额设计,笔锋藏秀,意蕴悠长。
另一张,则是一幅简略的草图,以京城为中心,九个墨点代表着九大市集,一条粗线沿漕运蜿蜒南下,首指富庶的江南。
她在草图旁,缓缓写下六个字:品牌、渠道、控价。
“顾清辞靠着一张金榜,便可平步青云,名动天下。”
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我,要用这天下千家万户的口碑,为我自己,也为我娘,立一座谁也推不倒的丰碑。”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线晨光穿透云层,为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沈知意推开门,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远处野菊的微香,沁入肺腑。
她俯身拾起一片沾满泥水的花瓣,轻轻放在窗台上。
春棠,该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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