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浑浊水底的一块顽石，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打捞上来。
最先复苏的是听觉。
嗡嗡的、杂乱无章的噪音，像是一千只苍蝇在颅内振翅。
在这令人烦躁的底噪之上，覆盖着断断续续的人声。
声音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油脂。
声调起伏古怪，带着生硬的、需要卷动舌根的爆破音，偶尔又会滑过几个异常柔和、近乎吟唱的尾音，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刺得他耳膜生疼。
‘这他妈……什么鸟语？
’混沌的意识里，本能地冒出一个抱怨的念头。
‘俄毛子喝多了在唱日语演歌？
’不，不对。
任何一种他己知的语言都不是这种感觉。
这声音里带着一种原始的粗糙感，又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
紧接着，是嗅觉。
一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蛮横地钻入鼻腔。
像是陈年草药在陶罐里被熬煮了三天三夜后散发的苦涩，又混合着某种动物油脂氧化后的哈喇味，底层还隐隐透着一丝阴冷、潮湿的霉变气息，仿佛雨季里久未晾晒的旧木头。
这绝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更不属于他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还是弥漫着烟酒和廉价香水味的街头巷尾。
‘我在哪？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针，刺得他一个激灵，努力想要睁开眼。
眼皮却重若千斤，像是被湿水泥糊住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撬开一丝细微的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带着昏黄的色调。
过了好几秒，视野才如同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机画面，挣扎着聚焦。
低矮的、能看到清晰木纹和节疤的天花板。
一根粗壮的原木作为横梁，未经太多打磨，粗糙而有力。
横梁上挂着几束风干的植物，形态怪异，是他从未见过的品种。
‘医院？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可笑的念头，‘谁家医院天花板长这鬼样子？
农家乐主题的诊所吗？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
脖颈处传来僵硬的酸痛感。
旁边是一个用厚重原木打造的柜子，工艺粗糙，边角甚至没有做圆滑处理。
柜子上放着一个深褐色的陶碗，碗沿有个不起眼的缺口，里面残留着黑乎乎的药渣一样的东西。
墙壁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垒砌的，缝隙里填满了暗黄色的泥巴，凹凸不平。
一切都透着一股……原始的、落后的、贫穷的气息。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床边。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坐在离床稍近的木凳上，穿着灰扑扑的、看起来硬邦邦的麻布衣服。
面容憔悴，皮肤粗糙，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他眉头紧锁，嘴角下意识地向下撇着，眼神里混杂着一种……不耐烦的担忧？
一种极其烦躁却又不得不守在这里的憋闷感。
只是看到这张脸，林凡——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陌生身体的林凡的灵魂——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胸闷。
像极了前世他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能拍桌子瞪眼、把家里气氛搞得无比压抑的父亲。
在男人身后稍远些，是一个坐在矮凳上的女人。
她双手紧紧攥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的眼眶通红，浮肿，显然哭了很久。
她的眼神则简单得多，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他们是谁？
’林凡心中警铃大作。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
他想开口，想嘶吼，想质问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砂纸，干涩、灼痛，只能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气音，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挤不出来。
就在这时，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注意到了他转动的眼球。
男人身体前倾，凑近了一些，那张带着烦躁情绪的脸在林凡视野中放大。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明显的本地口音，那些古怪的音节连珠炮似的砸了过来。
林凡集中全部精神去听，去分辨。
“……醒……就……别……装……”只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似乎有点熟悉的音节，但组合在一起的意义完全无法理解。
这语言的节奏和语调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蛮横的味道。
男人见他没有立刻反应，脸上的不耐烦更加明显了，他猛地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女人语速更快地抱怨了一句，语气里的烦躁几乎不加掩饰。
女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听起来像是指责）吓得肩膀微微一缩，像是受惊的鹌鹑。
她小声地、飞快地回了一句，声音带着哽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凡的脸，那眼神里的关切和哀求几乎化为了实质。
林凡彻底僵住了。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深海的水，瞬间淹没了他每一寸感知。
这不是梦。
身体的酸痛和无力，喉咙的灼痛，鼻腔里真实的异味，眼前这对男女鲜活无比的表情和动作，还有这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 screaming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法反驳的事实——他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车祸……最后的记忆是刺眼的车灯，金属扭曲的巨响，还有身体飞起来时那短暂的失重感……所以，我是死了吗？
然后……附身到了这个倒霉蛋身上？
穿越？
这个只在网络小说里见过的词汇，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脑海。
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之后，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固的火焰，在他冰冷的心底“噗”地一声，燃烧了起来。
前世，他林凡，不过是个活在社会底层、挣扎求存的烂仔，自卑又自大，用嚣张和浑不吝掩饰内心的空虚。
他总觉得自己不该是池中之物，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而现在……穿越异世界？！
这他妈不就是无数小说里主角的标配开局吗？！
难道我林凡……其实是……天选之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开始疯长。
前世的憋屈、不甘，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看着眼前这个对他满脸不耐烦的“父亲”，和那个只会哭泣哀求的“母亲”，一种诡异的、混合着优越感和兴奋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然而，这丝兴奋才刚刚冒头，就被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环境的陌生感强行压了下去。
尤其是那个“父亲”的眼神，让他非常不舒服，那是一种根植于记忆深处的、对暴躁权威的忌惮。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世界，需要弄清楚这具身体的状况。
他再次尝试发声，努力控制着喉咙的肌肉，试图挤出一点声音。
“水……”这一次，声音依旧沙哑难听，但总算勉强能分辨出是一个明确的词汇。
是他潜意识里认为最可能被理解的、最基本的需求。
男人和女人同时愣了一下。
随即，女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光芒，她几乎是扑到那个木柜前，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木杯，从旁边的陶罐里倒出一些清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想要喂给林凡。
男人则是哼了一声，眉头依然皱着，但眼神里的烦躁似乎减轻了一丝，转而变成了一种审视的、带着压力的目光，依旧牢牢地盯着林凡。
林凡借着女人喂水的动作，小口啜饮着甘凉的液体，滋润着如同着火般的喉咙。
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
必须尽快学会这里的语言。
’‘这家人看起来不富裕，地位应该不高。
’‘这个“父亲”不好相处，要小心。
这个“母亲”……或许可以利用她的关心。
’‘不管怎样，我活下来了。
而且，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活得像个笑话。
我要权力，要力量，要美人，要所有我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等着吧，这个世界。
我林凡，来了！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那混合着野性、贪婪和一丝不安的复杂光芒，顺从地喝着水，扮演着一个刚刚苏醒、虚弱无比的病人。
窗外的光线透过简陋的木窗棂照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属于林凡——或者说，罗恩（这具身体原本的名字）的全新人生，就在这片陌生的天穹下，在这充满刺耳噪音和怪异气味的房间里，悄然开始了。
而他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缓缓转动，前方等待他的，并非一帆风顺的龙傲天坦途，而是无数次痛苦轮回与荆棘交织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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